父亲的咖啡乌

他今年六十岁，被检验得了心脏病。医生如常说：“保持心情开朗，凡事心平气和，别太激动。”

离开医院，独自坐在简陋的茶餐室里，点了一杯最普遍的黑咖啡。

Kopi O怎么那么黑？他心想。

欲拿起喝一口，却热得烫嘴。店里没什么人，大概撑不久了吧。

拨电给女儿，无人接听，应该在忙着照顾刚满月的孩子吧。翻出儿子的电话号码，犹豫着是否按下“拨打”键。这个儿子，做父亲的对他既爱得沉重，更多的是无奈。

这时手机响了，是妻子，她迫切想知道检验结果。

“医生说没事。”他认为隐瞒病情对任何人都好，就让它被带进棺材吧。

“哦，那就好。回家吃饭吗？”

“不了，我回公司。”

“那你早点回家。”

其实他没打算回公司，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，心心念念牵挂着儿子。那个不曾属于自己的儿子。

年轻时迎来第一个孩子，他全心全意疼爱女儿。待儿子出生了，他把一半再多一点的爱分给了儿子。然而，自儿子懂事以来，始终不与他亲近，而且性格暴戾，像极不愿意被驯服的野豹。越教育他，他变得越叛逆，对父爱唯恐避之不及。

人家说，儿女是前世欠来的。要么讨债，要么讨吃。年纪渐长，他开始相信这儿子是来向他讨债的，从未给过好脸色看。沉默以对已是最温柔的待遇。儿子性情暴躁横蛮，导致自己的脾气暴烈。有一次，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，一人拿着菜刀，另一人握着铁锤，几乎要打起来了。如今回想起来，实在搞不懂这段关系到底哪里出错了。

手机里有一张他与子女同框的合照。轻抚屏幕，当时他们都还小，一个五岁，一个三岁，分别坐在自己的左右腿上。稚嫩的笑容和天真的眼神，两个宝贝多少遗传了他的某些特征。有时候姐弟俩会上演争宠戏码，比赛谁喊“爸爸”喊得最大声并讨抱成功，输的一方则没糖吃。如果输的是儿子，他会不甘心的扁嘴，跟他撒撒娇。他就会心软，然后带着儿子去吃汉堡薯条，或是在室内游乐场玩一整天。

无论是子女的需求或欲望，他几乎不曾拒绝，也不忍心说“不准、不可以、不要、不能、不给”。他们的笑容对他来说，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。为生活奋斗了那么多年，孩子的幸福便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。

现在病痛缠身，竟无儿女依靠。虽女儿跟自己亲近，但嫁出去了等于少了一块心头肉，远水救不了近火。常常在话筒的另一头听到弟弟对父母的态度，她能做的唯有咬牙切齿。即使私下找弟弟聊，得到的回应是用力的“咔”一声被挂断的残忍，仿佛也切断了血缘关系，最好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。

Kopi O已冷。他的心也冷了，就像毫无生气的冰冻肉块。儿子呀，看来这一世我俩父子情缘深不可测，也许永远都无法得知你变成这样的原因。照片里的儿子在对他笑，小手拿着扇子替他扇扇。

如果有来世，不如由我来当你的儿子吧。他心想。然后一口气喝完那杯已冷却而变得更加苦涩的Kopi O。